第五章
「你沒被人看見吧?」魔獸抬起眼皮,紫色的眼睛裡頭的睡意還沒完全退去。
「今天沒事情。」重道推開木門,小乞丐似的用庭院撿來的樹枝挑著一個小包袱。
他走下階梯,然後因為眼前的畫面訝異得傻在原地,方才在廚房裡老鼠般精心打包的包袱,就這樣落在用石頭階梯上,青色的蘋果滾動著停在魔獸的腳邊。
魔獸得意的將蘋果拾起,用袍子擦了擦後遞給一旁的老鼠:「就跟你說過,很多東西換了個角度,看起來就完全不同。」
「這……這裡是地底下不是嗎?」重道感受著輕拂過臉上的微風,痴呆了似的喃喃自語;他直盯著前幾次來沒注意到東西,那是一個能夠通過馬車的拱門,清晨的陽光極為自然的照了進來,外頭傳來樹葉被吹動時的聲響。
「你忘了嗎?我們魔獸除了狡詐邪惡之外,還是這個世界上掌握最多魔法的生物喔!」魔獸領著殭屍般恍神的重道,走進了拱門後方的世界。
這是城牆外的世界!這樣的想法在看到生長茂盛的田地、果樹時,立刻出現在他的腦海裡。
「很漂亮對吧?不過很可惜,這裡依然是地底下的世界,光是假的、風是偷來的,就連灌溉用的水也和你們人類用來洗臉的,來自同一條管線。」魔獸的表情混雜著惋惜以及驕傲,撫摸著一棵結著橘色果實,卻沒有葉子的大樹。
「孩子,這裡的植物只要一片葉子,就可以毒死整座城堡的人,換句話說,只要擁有這做花園,就能夠讓希洛成為死城,一座人類文明遺留下來的黑色骨骸。」魔獸用腳輕踢樹幹,並伸手接住落下的果實。
重道看著寶石般果實,往後縮了縮:「那為什麼你還要種這些東西?」
「我總得吃東西不是嗎?就和人類無法吃城牆外的東西,我們如果沒有外頭的食物,也無法維持生命,大地是很公平的。」魔獸說完,兩三口就將手中的果實吃掉,還用粉嫩的嘴唇吸吮手指:「誓子這種東西啊,雖然這樣也很好吃,但要是有真正的陽光,就能把還沒變軟的果實摘下來,然後晒成誓子乾,純天然的甜點!只要添加陽光就行了。」
「聽起來不錯。」重道看著魔獸白皙臉頰上的橘色果肉,喉嚨吞了口口水,畏懼的向後退縮。
「別那麼恐懼嘛!要是你幸運的,在我失手殺掉你之前打敗了我,那這裡也將是你的財產,想想看要用果醬下毒,會變成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。」魔獸笑著搖搖頭:「你來,是想繼續聽故事,對吧?」
重道點點頭,又揉揉眼睛,想藏起昨夜決定在他臉上定居的黑眼圈。
北方荒原的霸主,怎麼想都不可能是一隻羊,就算是白色的、擁有漂亮堅固大角的羊兒也一樣。在那片只有幾個月能看到植物的土地上,長期居住著一隻龍,那是隻年邁而古老的龍,牠總抱怨著北方的天氣乾燥,害牠得辛苦蒐集種子裡頭的油脂,用來滋潤會在冬季裂開的各個部位。
魔獸從來沒有詢問龍的名字,但牠和其他魔獸一樣尊敬著祂。
因為和其他領主不一樣,龍獨立承擔著淨化大地的責任。那時的北方荒原並不是荒原,而是在中央有著一片死地的豐盛花園。而龍居住在那片死地裡頭,將所有死去的魔獸屍體吞下,因為只有這樣,魔獸們終其一生從大地攝取的劇毒,才不會回到土壤裡。
「劇毒?」重道問。
「不然你以為為什麼人類無法踏足城牆外的土地?」魔獸白了他一眼,又繼續說起故事:「那時,我是一個無處可去的孤兒,因為我不具有同類的強壯身體,那時候,我的名字叫做草葉。」
和其他身強力壯的同類不同,這隻叫做草葉的魔獸無論吃下多少東西,都無法變得更加強壯,而在魔獸的聚落裡頭,四肢如同小樹般纖細的草葉,被逐出了自己的群體。
牠流浪了一些日子,直到牠來到了龍所統治的花園,在那裡水草豐沛,即使飢腸轆轆的牠大吃了三天三夜,也沒有魔獸抱怨脆弱的牠不該浪費糧食。於是牠待了下來,至少這個地方不會趕牠走。
然後,在一個陽光從綠葉撒落的下午,從未搭理過草葉的龍呼喚了牠。
龍的身體是顏色最深的葉子的綠色,磨損嚴重的鱗片隨著祂的動作,會反射出圓潤的光芒,就像教堂裡被日夜撫摸的聖像那樣。祂的爪與牙卻未受到歲月的侵襲,線條銳利得彷彿能撕裂光線與暗影。
但最讓草業驚訝的是,龍的眼睛幾乎和人類一模一樣。龍的眼睛並非傳說中爬蟲類的豎瞳,而是溫柔哀傷的人類的眼睛,被太多的回憶漂洗後發出獨特的光芒。
「龍告訴我,祂的壽命即將燃盡,而祂想知道,從來沒有能力行使暴力的我,究竟帶著怎麼樣的力量來到世界。」魔獸用崇拜懷念的語氣回憶著,紫色的眼睛裡閃爍著重道從未見過的神采。
「力量?你不是被同類驅逐了嗎?如果你擁有力量的話,那種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不是嗎?」重道在發問之後,立刻閃開魔獸踢來的石頭。
魔獸誕生於世界上的方式有許多種,但牠們必定是承載著某種使命來到世上的。大部分的魔獸被賦予力量、尖牙利爪,這樣才能夠恐嚇人類,並且擔任著淨化大地的責任。
但有的魔獸從出生起,便擁有繼承前任領主的使命,牠們或許不是特別強大,但能夠承擔其他魔獸難以企及的劇毒劑量,牠們終生尋找的便是繼承人,以及處理自己屍體的方法。
而那時候的龍,對於草葉的力量感到好奇。
「我用蹄輕觸土地,就讓一株蒲公英在龍所棲息的死地上綻放花朵。」魔獸驕傲的說,並且用手指撫摸土壤,讓回憶中的場景重現。
龍凝視著草葉必須竭力才能維持生命的蒲公英,表情嚴肅得讓草葉擔心自己的性命,畢竟領主擁有領地上所有魔獸的生殺大權;要是龍討厭自己的居所上,有任何植物的存在,那自己很可能就會成為龍的點心。
但龍沒有殺了草葉,祂告訴草葉這是一種稀有的力量,但如果想要成為領主的話,卻還遠遠不夠。
「你必須如同我擊敗前代領主一樣,擊敗我。」龍是這麼說的,祂將沈重的龍爪輕輕按在草葉的肩膀上,用對待同類晚輩的方式鼓勵草葉。但當祂將爪子抬起,草葉卻覺得肩膀更加沈重了;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賦予期望,而且是包含著焦急與絕望的期望。
「於是,我就像現在的你一樣,每天站到龍的面前,用自己脆弱的身體衝撞祂,我下毒、暗算、偷襲、設陷阱,竭盡所能的所能的傷害祂,只為了向祂證明自己具有足夠的力量去承擔領主的位置。」魔獸將手伸向誓子樹,一根樹枝在牠的注視下延展、變形,變成一把木劍落到牠手裡。
但草葉畢竟只是個園丁,牠擁有的力量是不具殺傷力的。牠能夠將垂死的樹木救活、讓稀有的植物瞬間發芽、茁壯,牠的祈求讓植物願意幫助牠,卻不能夠讓牠達成龍的期許。
而在牠不斷嘗試的期間,龍也越來越衰弱,體內經過漫長歲月收集的劇毒,開始不受控制的滲入土壤,讓花園中央的死地迅速擴大。本來在花園裡安居樂業的魔獸們開始不安,並且盤算著遷徙的必要性。
草葉待在龍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多,剩餘的日子卻越來越少。牠每天趁著黎明開始攻擊龍,在中午的太陽及龍的無動於衷下停止,然後倚在龍的身邊傾聽故事,學習關於領主的一切事物、禁忌。
「不要死。」當草葉不知道第幾次低頭衝撞龍,幾乎要折斷自己的大角後這麼說。
「你還打算繼續折磨我就是了?」龍苦笑著用樹枝、籐蔓固定草葉的角說:「我已經活太久了,我看著心愛的女孩離開我,看著魔獸取代人類管理大地,這樣的壽命已經太過漫長,該是休息的時候了。」
「我做不到,我沒有打倒你的力量。」草葉沮喪的說。
「你不該前往南方尋找白雪,前往北方尋找茂密的雨林;如果我期望繼承我的是擁有強大蠻力的傢伙,從一開始就不會找上你。」龍回答說。
「那我該怎麼做?」
「打倒一隻龍,有著許多不同的方法。」龍回答。
於是草葉消失了三天,牠鼓起勇氣將頭髮剃短,長短有如受劇毒侵害的人類,在頭髮落盡之後重新長出的絨毛。牠依照龍告訴牠的故事,做了一件白色的上衣,搭配著深藍色的領子、長裙,然後用花園裡的紅花,將布條染紅,在領子下方繫成據說是領帶的樣式,據說是龍年輕時代流行的衣服。
然後草葉去了一趟山丘上,向喜愛霧氣的灌木祈求了一把,最頂端的稚嫩葉片,經過搓揉日曬之後,會發出清淡優雅的香味;等到經過熱水沖泡,會成為將日光、微風、細雨全部濃縮起來的生命之水。
到了第三天黎明,嚴格來說是比黎明又稍微早了一些。草葉站在死地外頭深呼吸,試圖抑制自己聲音裡頭的顫抖,然後牠用歡快活潑的聲音大喊:「大笨蛋!起床了啦!說好要一起出去玩的不是嗎?」
龍從沈睡中睜眼,身上的露珠迅速匯集成小溪、河流,在龜裂的土壤上形成壽命短暫的海洋。
「好大的膽子!你……。」然後龍住了口,凝視著從祂的記憶中挖掘亡者,將逝去的歲月重現於世的草葉,久久不能開口。
「好看嗎?」草葉提著用葉子包成的小包,原地轉了一圈詢問。牠的裙子隨著離心力微微揚起,露出形狀美好的膝蓋。
「你知道,如果我不是即將死去,你在出現在我視線裡的瞬間,就會被燒成灰燼對吧?」龍咬牙切齒的回答,熾熱的火焰從祂匕首般的牙齒間噴出,但祂又搖了搖頭:「衣服應該再髒一點,看起來應該更憔悴,而且還會不停的咳嗽;她看起來,沒有你漂亮,不過有自信得多了。」
「回憶總是特別美好,不是嗎?」草葉回答,伸出手邀請龍離開吋草不生的死地。